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掉下來,於是就在那驚中木待著,如同臉被凍僵了,永遠化不開。他們父子三個就那麼對著角兒坐,從灶房傳來娘擀麵條的響,軟咚咚從院裡傳到樓屋裡,如同誰在用肉嘟嘟的手拍著他們身後的牆。坐在裡邊的爹,這時忽然把手裡的煙擰滅,又用腳把那一大截的煙身在地上擰成菸絲兒,紙片兒,望了叔一眼,把目光落在了爺臉上,和爺的滿頭白髮上。
“爹”,我爹說,“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,我啥也不說了――只給你說上一句話,就是不管你對我再不好,說到底你都還是我親爹——這丁莊我們一家說啥也不能再住了。也和英子她娘商量了,我們家搬走後,老二是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,這房子、傢俱全都給老二。除了衣裳別的我們一樣都不帶。有這房子和傢俱,我就不信宋婷婷不從她孃家搬回來,能捨得不要這家產。至於你”,爹停了一會說,“跟著我們一家搬到城裡也可以,留下來陪陪老二也可以。等老二下世了,你再去城裡由我養你也可以。”
爹就說完了。
二叔的臉上又有了淚。
下半夜,從我家走回來,爺死也睡不著,他腦子裡擠滿爹賣棺材搬家的事。想起賣著棺材的事,爺心裡就又一次有“老大死了該多好”的想念兒。有了這想念,爺就不能睡覺了。頭有些疼。他在床上翻騰著身,忽然想起平原上的人,誰家恨了誰家了,就在他家門前深埋一個桃木或是柳木的棒,把木棒的一頭削尖兒,寫上想讓他死的人名兒,砸在他家門前或屋後,埋起來,咒著他的死。知道那人並不真的死,可還那樣做。那樣做,也許那人真就早死了,也還許,那人出了車禍斷著胳膊了,斷掉了他的腿或指頭了。
爺就從床上走下來,開了燈,在屋裡找了一根柳木棍,砍出一個尖頭兒,又找來一張紙,在那紙上寫了“我兒丁輝不得好死”幾個字,連夜把那柳棍埋在了我家樓屋後。
埋了棍,回到屋子裡,爺把衣服三下兩下脫下來,上床不久他就睡著了。
埋了柳木棍,爹還好好活著呢,趙德全卻快要死掉了。
春天裡,萬物發時候,照理你有天大的病,滅天亡地的症,也都是熬過酷冬後,入了春,生命就旺了,就能熬過夏、秋了,又有一年壽限了。
可是呢,趙德全過不了這個春天啦。他是那一天扛著學校的大黑板,榆木老黑板,往莊裡走著時,走一路歇著一路的,然而到了丁莊裡,莊裡人卻都問他說:“趙德全,你要黑板給誰上課呀?”說:“真沒想到呀,有病住到學校裡,倒分起學校的家產啦。”說:“天呀,連黑板都往家裡扛,你死了你孩娃不讀書上學啦?”都是問,沒法兒答,也就一路不歇了,從丁莊西一直扛到丁莊東,又拐了一道小衚衕,到家把黑板靠在院牆上,人就癱在地上再也不能起來了。
在先前,他扛二百斤東西,像石頭,像大米,一氣兒能走幾里的路,可現在,這黑板也就一百斤,也許不到一百斤,幾十斤,也就一氣兒從莊西到莊東,幾百米,讓他出了很多汗,回到家,他就不行了,癱在院子中央再也起不來,喘氣聲像風道的風吹一模樣。
他媳婦問:“你往家扛這黑板幹啥呀?”
“分的呀……做棺材時候用。”趙德全說了這句話,臉上就有了蒼白色,還想說啥兒,像是有痰堵在喉嚨裡,直喘氣,吐不出口,臉被憋成血紅色。臉上的瘡痘在那紅裡紫黑著,鼓鼓的大,像要掉下來。他媳婦忙去他的後背上捶,捶出了一口血似的痰,痰似的血,趙德全就一倒不起了。
把那黑板扛回家,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裡。
幾天後,他媳婦來到學校裡,找著根柱和躍進,說:“賈主任,丁主任,我男人來這學校時能走會動的,可現在他在家裡床上只剩一氣兩氣了。人都快死了,可別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,你們只分給他一塊木黑板”。說:“我嫁給他一輩子做媳婦,在丁莊一輩子,別人打媳婦,罵媳婦,可一輩子他沒打過我,沒有罵過我,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給他一副棺材呀。他活著賣血給我和兒女們蓋了那麼好的大瓦房,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給他準備一副棺材呀。”
賈根柱和丁躍進就領著她和幾個年輕人,在那學校裡轉,在那空的教室裡看,說你看上啥兒你就拿啥兒,只要能做棺材的你家拿走用。”也就一間屋子一間房子轉,一間教室一間教室看,這也才看見學校乾淨了,沒有東西了。所有的桌、椅和板凳,還有黑板和黑板架,老師們的床,老師屋裡掛的鏡框兒,老師用來放衣裳和書的木箱子,全都不在了。屋裡一場空,一片亂,一地都是學生的作業紙和不穿的爛襪子。各間教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