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爺就坐在他對面:“有事你就說。”
收了笑,他卻正經地:“真沒事。”
兩個人就坐著。夜裡的靜,深厚的靜,壓在平原上。學校裡,偶而有的蟲鳴會從那靜裡掙出來。彈出來。過了後,還是靜,愈發的靜。爺就沒話找話說:
“你該回到學校裡住。”
“你看不出來我?”他看著爺:“我活不了幾天啦。”
“哪能呢,”我爺說:“熬過冬,進了春,病人都只少還有一年壽限哩。”
他又笑了笑,苦笑一下子,在床上動了一下身,貼在床上、牆上的影,黑綢壽衣樣在那牆上擺。明明地,他人已經坐著不見了動,可那影子還在動,像他的魂兒在他的周圍飄著樣。
“棺材準備沒?”爺覺出他活不了幾天啦,也就直直說:“沒有好的有差的,總得有一個。”
他就望著爺,有些難為情的樣:“媳婦找了根柱和躍進,他倆開條子讓在莊裡鋸了一棵泡桐樹。”說了這句後,趙德全用手撐著床沿立起來,要走的樣,卻又終於說:“丁老師,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說,我家鋸了一棵桐樹做棺材,是根柱和躍進蓋過公章的。可現在,家家都跟著我家在莊裡鋸桐樹、砍楊樹。不做棺材也砍樹,一個莊裡都在砍著樹,怕天亮就要把莊裡的大樹小樹砍光了。”
說:“丁老師,你不能不管哩,樹都砍光了,莊都不像莊子了。我不做棺材也可以,其實我就想死前能還給我媳婦一件紅綢襖,這是結婚前答應過人家的事。可你說人死了要這棺材有啥用?把莊裡的樹都給砍光了。”
爺就從學校朝著莊裡走,猶豫著,最後還是朝莊裡走去了。鋪天蓋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鋪天蓋地的黑湖樣。沒月光,沒星星,黑夜裡只有模糊的影兒在晃動。通往莊裡的路,化在了暗黑裡,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,會不時地走到路兩邊的小麥地。好在遠處的地方有燈光,這就讓爺爺辨出方向了,能迎著那一點一片的光亮走回莊裡去。到了距離村莊不遠時,漆黑的空氣裡有了新鮮白亮的木屑味,先是淡淡一股從有馬燈的地方飄過來,後來那味兒就成了一團一片兒,從莊西流過來,從莊南蕩過來;從莊北流過來,從莊東的衚衕蕩過來。流蕩著,蕩流著,還夾有鋸樹的拉動聲,砍樹的咚咚聲和人的說話聲,宛若哪一年莊裡人老老少少在夜裡大練鋼鐵樣,那些年都日夜奮戰大興水利樣。
爺的腳步加快了。先到莊西那掛有馬燈的地方去,第一眼看到的是莊裡的丁三子和丁三子的爹,他們父子在莊西的一塊小麥地頭上,在那最大的一棵楊樹下,挖了半間房子似的一個坑,讓楊樹的根全都裸在外,正在用斧子砍著最後兩根碗粗的樹根子。三子爹身上的衣服脫光了,單穿個褲叉赤著背,汗像雨樣流在臉上、脖子和背上,從斧子下濺起的沙土、木屑落了他一臉、一脖、一肩膀,整個身上都如糊了泥一般。半空的樹叉上,從那兒綁著的粗麻繩斜斜搭下來,正由丁三子站在老遠的地方朝著小麥地的方向拽。三子用力猛一拽,那樹就跟著閃一下,從根裡發出咔咔吱吱的響,似乎要倒下,卻又不肯倒下來,三子就在那邊喚,爹——你也過來拽!
三子爹就在這邊答,你等我把這根樹根砍斷就好啦。
這時候,爺就走過來,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,說喂,三子他爹,誰讓你們在這砍樹呀?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,放下來,喚著他的兒子三子快過來。丁三子就從麥地那邊過來了,看見我爺沒說話,只用鼻子哼一下,去脫在邊上的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張疊著的紙遞給我爺看。
那紙還是丁莊委員會的公文紙,紙上寫了一句話——同意丁三子家砍掉莊西的大楊樹。在那話後邊,蓋了丁莊委員會的章,簽了丁躍進和賈根柱的名。
爺在馬燈下看了那張紙,也就明白那其實就是莊裡的伐樹通知書。拿著那張通知書,爺望著三子和他爹,不知該說些啥兒好,該讓人家砍樹還是不讓人家砍,猶豫時,丁三子從爺的手裡把那通知抽走了,疊了疊,又放回口袋裡,不冷不熱說,丁輝哥把我們的棺材賣掉了,你還不讓砍樹做一副棺材呀。
說了這一句,那有熱病卻還結實的丁三子,又去麥地那頭拉著他的麻繩了。爺便有些無奈的站一會,朝著莊裡別處的燈光走。沒有走多遠,他就聽到身後劇烈的咔吱吱的一聲響,像響在爺的胸腔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