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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唱時,他卻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戲。不能唱那大本的戲,就想起大本戲裡的哪段唱哪段。能記住哪段唱哪段,這唱的反而都是戲裡的精華了。
馬香林能記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。能唱的都是好段子。這樣兒,他一夜唱的都是戲本里的骨髓戲,有比陳酒還要好的味。再一說,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經經為著莊人唱墜子。是在臺上唱墜子。是他熱病重時我爺專門給他組織的說唱場,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專注。挺直著腰,昂昂著頭,半閉了眼,誰也不去看,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,右手握著弓推進再拉出。嗓子雖然有些啞,可那啞卻像放在骨頭湯裡的鹽,鹽多味重了,倒更有香味了。從他嘴裡吐出的方言和土語,丁莊人字字都懂得。大本戲裡的故事和人物,莊裡有了年歲的人其實都知道,啥兒穆桂英,程咬金,楊六郎,這些人物每年都出現在年畫上。他們的故事就和丁莊人昨天見過的事情樣。知道了故事又單聽好的唱段兒,那就是專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。年少的,年輕的,孩娃們,不明白那故事的來隴與去脈,單看他的投入和表演,差不多也就夠了呢。也就夠了呢。馬香林的額門上有了汗,一張將死的臉上閃著彤紅的光,搖頭晃腦時,那汗會被他從額和下巴上甩出去,就像有珠子被他從臺上甩了出去樣。手動著,頭搖著,腳也跟著他的唱在那門板上打節拍。前腳掌拍著柳木門板的啪啪聲,像戲臺上不斷敲奏的木魚聲。唱到關鍵時,比如楊六朗在生死場上時,他的腳——是右腳,會抬起來朝著門板上跺,像他的腳是踩著一面鼓。
像人就坐在鼓面上。
校園裡,堆滿了馬香林弄出的音樂和聲響。除了他的聲響外,再沒別的聲音了。靜得啥兒樣。星月在天空乳白著。乳白著,平原上就乳白水亮著。已經在田野泛了淺綠的小麥苗,生長的聲音像半片雀毛從天空落下來。還有在秋夜本已枯乾的草,荒在種不出意思的田裡的草,在了月光下,有了枯白的香。還有不遠處,黃河古道的幹沙味,像火炒了的沙子又灑上了水的那味道,都匯在校園這裡鋪散著。瀰漫著,變得不一樣的安靜誘人了。又因了馬香林的唱,有了不一樣的味道了。
他就那麼搖頭晃腦地唱,和絕唱一樣投入地唱,連他的嗓子越來越啞他都不知道。丁莊的人,也都那麼投入、專注地聽。也不全是專注投入地聽,是專注投入地看。看馬香林在這絕唱裡的投入和專注,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樣是著熱病病人了,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後天要下世死去了。都被他的專注染著了。啥兒都忘了。一切都忘了。都不記得了。全都不記得。校園裡除了馬香林的唱,他的弦子聲,和他腳拍門板的擊打聲,別的丁點兒聲音都沒了。
一丁點兒都沒了。
奇靜著。死靜著。可就在靜裡,在這二、三百人和一個人似的絕靜裡,在馬香林唱“薛仁貴揮刀去徵西,三天三夜八百里,人困馬乏鄉村間,千軍萬馬倒一地”時,校園的說書場上不靜了。先是有了耳語聲,後是有了說話聲。再接著,就有人扭頭朝後看。不知為啥兒,人都扭頭朝後看。看著間,說話間,趙秀芹和她男人王寶山,就突然從人群裡邊站起來,扯著嗓子喚:
“丁老師——丁老師——”
說唱的聲音嘎然止住了。
我爺就從人群前邊站起來:“有啥事?”
趙秀芹對著我爺大聲說:“到底有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呀?別弄得我這媳婦像騙著全莊的人。”
我爺就又問:“我教書一輩子,你們看我在丁莊說過假話嗎?”
“可你家老大丁輝在後邊,他說壓根沒聽說過有能治熱病的新藥那回事。”王寶山質詢地說著爺,又把頭扭到了後邊去。
帶著一片丁莊的人頭也都扭到了後邊去。
就都看見我爹丁輝扯著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。誰都沒想到,他也到底是來聽著墜子了。湊熱鬧。怕寂寞就湊著熱鬧來聽著墜子了。聽著豫墜子,他就說了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的話。
說了就惹出事情了。
惹出禍端了。
所有的丁莊人就都扭頭看著他,像要從他的臉上、嘴裡拿到能治熱病的新藥樣。
馬香林不再說唱了。他立在臺上望著臺下的事。臺下的靜,深秋寒涼的靜,濃烈濃烈的靜,像一包炸藥燃了火後的靜,把所有的丁莊人都靜得不能喘氣兒,像誰喘口氣那一包火藥就會炸開來。就都望著爹,望著爺,望著他們父子倆,等著炸開來,等著炸出一個水落石出的結果來。
爹就對著我爺說話了。他到底還是爺的兒子呢,又對著我爺說話